傅二石
我父亲傅抱石是二十世纪中国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之一,在世界上有广泛的影响。但直到2012年,才有机会在大洋彼岸同时展示他在各个不同时期的绘画作品和篆刻作品。先是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然后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由中国南京博物院、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日本武藏野美术大学提供的八十余件展品。而在纽约大都会,又增加了当地藏家提供的十二件作品。应该说,对于了解傅抱石的艺术成就来说,这些展品有相当的代表性。
在父亲的艺术历程中,第一个高峰是抗日战争期间在四川重庆度过的八年时间。展出的作品中,有不少属于那个时期的代表作。如山水画《潇潇暮雨》、《万竿烟雨》、《巴山夜雨》等等,人物画中的《读画图》、《虎溪三笑》、《山鬼》、《擘阮图》等等。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金刚坡时期,父亲创作的一系列雨景作品。
金刚坡是指抗战八年我们家所住的地方,那是重庆西郊四十里外的山区,位于成渝古道上。父亲曾这样描绘过这个地方:“站在金刚坡山腰俯瞰,则我这间仅堪堆稻草的茅庐,倒是不可多得:左倚金刚坡,泉水自山隙奔放,当门和左边,全是修竹围着,背后稀稀的数株老松,杂以枯干。”
我们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里作画,则有一好处:你只要抬起头来,就可感受到巴山蜀水的烟笼雾锁、苍茫雄奇。“画山水的在四川若没有感动,实在辜负了四川的山水。”而父亲的感动,就表现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每当下雨时,窗外雨声淅沥,父亲在画桌上也在描绘那绵绵细雨或瓢泼大雨。还常常冒雨出去观察山间烟云的变化,哪怕衣服淋湿了也在所不惜。
论地形变化,金刚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烟雨之中可以领悟到景物的神秘。父亲画雨景山水总是画得很重,在重墨重色中表现不同的层次和韵味。故而他特别喜欢画夜雨。“巴山夜雨涨秋池”是他最爱、也是常画的诗句。
时间一长,金刚坡便成了父亲的艺术圣地。他创作了一系列以金刚坡为题材的作品。如《风雨归牧》、《风雨客至》、《风雨归舟》等等。而这类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还是《潇潇暮雨》。此画曾刊登在美国《画室》杂志封面上,介绍给欧洲读者。父亲由于创造了极具新意的制造画面氛围的技巧,而被欧洲人称为“中国印象派”。而父亲绘画的独特风格正是来源于大自然,来源于金刚坡。
由于父亲善于画雨,他又被称为“中国的康斯泰勃”,认为他们两人在东西方的绘画中致力于绘画中的空间与湿度并取得了成功。其实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他们的色彩观是不同的。在西方人的色彩观里并没有黑色的存在,而墨色(即黑色)在中国画里即是生命之色。所以在画面上,它不仅表现空间的大小和湿度,而且也寓意着画面的意境和主题。总之,墨色的浓淡变化可以决定画面所包含的一切。
金刚坡对父亲傅抱石的意义,可和南太平洋东部的塔希堤岛对高更的意义相比。那座“上帝的岛屿”是高更的艺术圣地。它启发了高更对色彩美的认识,使其作品的审美价值得以升华。而金刚坡并不是画家追求的“艺术圣地”,它只是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偶然来到的一处避难所。然而,艺术家的灵感把它变成了艺术圣地。今天,傅抱石那一时期的作品已成了炙手可热之物而吸引着收藏家。而这些作品的艺术魅力,正来源于巴山夜雨的诗意和傅抱石独特的表现方法。瑞士画家汉斯·艾尔尼在欣赏了父亲的作品之后说:“傅抱石的艺术是超国界的,他的艺术语言也是超国界的。”这说明,越是独特的艺术才越有可能成为全人类的艺术。
从人类艺术的不同标准来看,想做一个全人类的艺术家是不容易的。因为对每一个人来说,他的艺术成就的背后都有一个母体,即他所属的民族。就以父亲为例,他今天的成就的背后是一个有数千年历史的民族。我父亲无限尊重自己的民族。他曾留学日本,也去过欧洲,但每一次这样的经历都使他更加觉得自己民族的伟大。他的一生都是用来继承和发扬自己民族的伟大艺术传统的。他遗留给社会的绘画作品,鼓舞着人们沿着他走过的道路前进。而对父亲来讲,金刚坡是他的艺术革新之路的起点。从那时起,他又创作了数以千计的作品。他走遍了祖国大地,留下了大量描绘祖国大好河山的绘画作品。他的作品对观众来说是充满了启示的。它告诉人们,一幅好的作品不仅要有好的技巧,还要看它所包含的民族性。而这民族性的来源,是画家的民族感情和文化素养。父亲既有足够的文化素养,又有足够的艺术创造的魄力和胆略,所以他的作品有出人意料的艺术处理方法,并且往往敢于尝试新题材的表现,而且在笔墨技巧上脱出古今画家的框框。这就是为什么以往只要是傅氏的画展,参观者总是络绎不绝且反应强烈之故。
这次傅抱石画展来到了纽约大都会,参观者来自世界各地。我有时会琢磨,这些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面对他的作品会有怎样的想法呢?我询问过的人中,多数人的回答是:“很美,我很喜欢。”而比较了解中国文化、熟悉中国艺术的人则会问:“这是怎么画出来的?”总之是感到新鲜,就像我们初次看到油画时一样。
据说,这是大都会第一次举办亚洲艺术家(近代)的个人画展。这是一种光荣。我父亲若地下有知,想必也会感到莫大光荣。上世纪四十年代,重庆成了“陪都”,各国大使馆都迁到了重庆。1942年父亲在重庆举办个人画展,颇为轰动,也惊动了洋人。他们纷纷表示喜欢父亲的画。于是,在四十里外的金刚坡,要接待洋人客人。他们满腔热情地挑选了自己所要的画之后,还要饱餐一顿“农家菜”再离去。当地没有西式餐具,筷子又不会用,他们只好用手抓,那一副“洋相”确实给当地人以及还是孩童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时至今日,字画拍卖搞得火热,佳士德、苏富比不时会拿出当年英国大使、法国参赞的后裔拿出来的傅抱石作品来拍卖,当时仅数十美元一幅的画,今日可升至数十万、数百万了,这想必是我父亲始料所未及的了。
从去年12月份在克里夫兰开始的傅抱石画展,到今年2月份在纽约大都会继续举行,于4月25日结束。
2012年3月20日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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